入冬后的杭州又一场大雪，诗人梁晓明立于钱塘江畔，看雪落水面，悄无声息。万籁俱寂中，梁晓明恍然听见苏轼相隔千年对其举杯邀月，叹，但愿人长久；走一段，满头白发的陆游正在驿外断桥边，见雪压断的梅枝落地，被行人碾作尘土；李清照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半生归来仍是独身一人，无止境飘零。

这一切并非幻听，是梁晓明作为新诗人一场有意为之的跨越千年的“神游”。

作为历时五年打磨的一本全新诗集，《神游》（浙江文艺出版社，2025年5月出版）以独特的三维对话重新构建新诗的时空秩序。诗作中，梁晓明神游到宋朝，与苏轼、陆游、李清照、柳永、姜夔、杨万里以及寇準等人把酒对话。与此同时，梁晓明还跨洋隔海与英国诗人迪兰·托马斯开启了一场诗的先锋实验的论断，构建出中国新诗史上前所未有的跨时空对话场域。

《神游》是梁晓明继2023年凭借组诗《声音》摘得第十四届闻一多诗歌奖后的首部新作，是一部“新诗与宋魂共振之作”。梁晓明将现代诗的实验性锚定于宋代文人的精神疆域，展现了古典情怀与现代精神的碰撞与交融，是一次思想与文学的浪漫旅程。

梁晓明

新诗集的破界之翼

《神游》的结构设计处处呈现出梁晓明的诗学野心。这部历时五年打磨的诗集，通过跨时空的叙事维度构建起古体诗与现代诗立体交错的文本宇宙，比如梁晓明为人物专章设置的组诗矩阵。

《与陆游去驿外看梅》（组诗15首）以陆游词作《卜算子·咏梅》为主线，梁晓明将咏梅词中的短句或词组作为每一首新诗的篇名，点题的同时让读者领会到两代诗人精神轨迹的完美融合。与其他宋代诗人的神游对话也如此，《在杭州，随柳永的字句走上两三里》（组诗16首）用的是被选入语文课本的《雨霖铃·寒蝉凄切》，《读江南春与寇準同作小令十八阕》用的是寇準的名作《江南春·波渺渺》。

《神游》对话的七位宋代诗人、词人中，唯独姜夔不一样，《读姜夔——残柳在风中起舞》（组诗11首）中，梁晓明将南宋词人姜夔作品中的生活轨迹提炼出来，编织成一组既叹咏爱情又感慨命运的新诗篇，如《我围着她吹箫》《淮南的月亮把千山照得一片冰凉》等，以新诗的直述发起“古老的西湖/沉浸在寂寞的春天/这种惆怅/谁能够说出？”的感慨。

李清照是《神游》中对话的唯一的女诗人。组诗以《声声慢·寻寻觅觅》为主题开篇对话李清照，既有梁晓明在文本上对古体诗与现代诗的思考，又有女诗人与男诗人相隔千年在精神世界的惺惺相惜。梁晓明表示，与李清照对话的启发是创作中的一种自然流露，是边写边感慨，将自己完全沉浸到女诗人的心情、心绪甚至世界观中，比如李清照的婚姻和生命历程，以及日常生活中的豪爽、好酒等等。“我甚至觉得李清照比现代女性更像现代女性，她是那么率性、直接，又那么细致、缠绵、凄苦，但又那么的随性、豁达”。

《邀苏轼与迪兰·托马斯同看大江》（组诗28首）则化用了著名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苏轼“浪淘尽，千古人物”的呐喊一出，梁晓明以“哪怕黑夜，也只是一种力量”来回应，呼唤与呐喊间，跨越时空与国界的三位诗人立时出现在眼前，把酒一壶，诉尽千古往事。梁晓明表示：“神游到宋朝，和迪兰·托马斯对话，同看长江，本身就具有着一种超现实的存在，正所谓以现代主义的目光打量古典诗歌现场，展开古今对话，筑造一个以今引古而不是以古谕今的诗意时空，创造一种新的从经典再造到反哺经典的书写方式。”

这种结构设计也折射出梁晓明创作观念与风格的一次转型。相较于早期诗作展现出的个体生命痛感，《神游》的创作更接近一场文化上的寻根，但又在系统性上实现质的跨越，通过精心构建的对话机制，诗人将个人体验与历史纵深熔铸为新的诗学范式。

梁晓明表示：“《神游》确实是一次精心构造，是一部‘完整的’诗集，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挑战。以前的诗歌基本都是从‘我’出发，而写作《神游》需要大量的阅读，需要了解这些宋朝诗人的审美习惯，他们的日常爱好、他们的脾气态度，以及像生病、升官、被贬、失落等等种种人生轨迹。诗的主体某种意义上是他们的存在，或者说从他们出发开始写作，这和以前确实有很大的不一样。”

梁晓明的诗路修行

由汉字垒起的诗卷在华夏大地绵延千年不绝，从河畔采撷的《国风》到戍边将士的羌笛，从寒山寺的钟声到茶馆说书人的词本，诗句由古至今渗入庙堂与街巷的每一道砖缝。

宋朝诗词的独特价值，在于完成了中国诗歌从庙堂向人间的深度转向。文人群体的自我意识空前高涨，苏轼、陆游等人既渴望在政坛上有所作为，又同时在文学领域有纵深的探索和发展。宋朝诗人将家国抱负与个人生命体验熔铸为一体，使诗歌同时兼具了历史的厚度与人性的温度。宋词则更突破典雅框架，柳永以市井语言写三秋桂子，李清照在闺阁闲愁中注入士人风骨，开辟出雅俗共赏的美学新境。

梁晓明表示，在浩如烟海的中国古代诗人中，陆游是他相当喜欢的一位。在组诗《与陆游去驿外看梅》附录的后记中，梁晓明写道：“一位杰出的诗人，事业不顺，爱情不顺，身体多病，却偏偏又活到了八十多岁。这位写下‘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诗人，这位有九千三百多首诗歌存世的诗人，不知不觉，他其实早已经活在了我的血脉里。”

选择宋朝作为《神游》的切口，既有梁晓明对以陆游、苏东坡为代表的宋朝士大夫和文化氛围的向往，也有个人生活经历的贴合和考量。杭州作为“六大古都”之一，在中华诗词史中占据独特地位，三万首咏杭诗词，两千余位文人墨客在此留下墨迹，构建了中国文学史上不可复制的城市篇章。宋人扎根现世又超越时代的创作实践，与杭州的城市氛围结合在一起，使宋韵成为中华诗词史上最具人文温度的篇章。它不一味追求盛唐的恢弘气象，以对日常生活的诗性观照，为后世树立了“诗与生活共生”的经典范式。

梁晓明表示：“我几十年生活在杭州，无论是西湖还是钱塘江，无论是灵隐寺还是孤山，无论是岳飞还是苏东坡、陆游、杨万里、林和靖，都几乎熟悉得像是家里人一样。但杭州城人文的彻底变化，不能不提南宋，而提到南宋又不可能离得开北宋。所以选择宋朝来作为一个历史节点，对于我来说，似乎是一个回避不了的必然选择。”

值得注意的是，《神游》全作中不仅仅只有梁晓明与宋朝七位诗人的对话，还系统性地构建起梁晓明本人独特的思想考古学体系。比如对周行己为代表的浙东思想学派的考古，梁晓明专为其写就《走遍沧桑——浙东思想学派肖像录》（组诗5首），将周行己永嘉学派理念转译为水心先生的现代知识分子独白，将陈亮的功利之学化作“八面锋”的诗歌棱镜，无一不是匠心巧作。

在《南海一号》（小诗剧）的后记中，梁晓明表示，宋代的造船业十分发达，南宋时因国土领域问题就只剩下南方的航线，因此很注重发展海上对外贸易，在杭州、明州（今宁波）等地方设立了市舶司与海外进行贸易往来。1987年在阳江海域发现的南宋初期向外运送瓷器时失事沉没的“南海一号”沉船中共出土18万余件文物精品，对研究我国乃至整个东亚、东南亚的古代造船史、陶瓷史、航运史、贸易史等有着重要意义。针对南宋沉船的历史遗迹，梁晓明在《南海一号》中以考古报告式的冷峻笔触，复现南宋渔民阿琴一家的生死祷祝。

诗歌的星穹远征

中国新诗历经百年探索，从五四时期胡适的《尝试集》打破文言的桎梏，到1980年代朦胧诗以意象隐喻重新开始铸造思想的锋芒，再到20世纪90年代以后，新诗口语化的浪潮回归到日常叙事。进入21世纪，新诗在西方形式与本土传统的张力中持续调适，一方面延续语言本体的实验，另一方面诗人们开始转向古典资源寻求根系滋养。

当下新诗的创作呈现多元碎片化态势，新诗出版市场萎缩、公众关注度降低，内容与形式脱节，部分作品过度追求个人化表达或形式实验，脱离大众审美需求。新诗的创作中既有网络平台催生的口语写作群体，也有回归唐宋美学的意象重构实践，整体在传播边缘化与创作活跃度的矛盾中摸索着现代汉语的诗性再生之路。

诗歌的星穹远征向何处发展？首要的事情是让大众读起诗来，梁晓明在《神游》的自序中表示：“诗歌阅读其实也是很需要培养的，仅仅少年时期从课本上学到几首唐诗宋词，是远远不够的。我这样想，也便努力地这样去做。记得有一年，我去杭州江干区给两百多位高中语文老师讲学，因为那一年，高中的语文课本上忽然有了七首现代诗歌，很多老师以前没有接触过，反映到教育局，教育局也着急，如果不知道现代诗歌的好坏，不能分辨诗歌的特色和它的历史，以及语言、意象、隐喻、节奏、书写等多种方式，老师们又怎么教学呢？”

解释诗歌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新的时代环境下，梁晓明又努力践行着讲述诗歌和解释诗歌的责任，其四十余年的创作历经亦延续着这一变化。从个人抒情到历史史诗的转型，梁晓明一边弘扬新诗诗体之美，一边在传统古诗文化中找寻现代人可借鉴和共鸣的力量，正如他最喜欢的组诗《与陆游去驿外看梅》，回归到陆游本人，是终身勤勉写作和渴望“王师北定中原”的精神力量。

文章最后，附上梁晓明《神游》中的诗作《断桥边》：

女真的战马踩断大宋的桥梁，也踩断了

大宋胸前的肋骨，那时，你两岁

还不会用北宋的语言对世界讲话，汴京

你的首都，却已经成为别人的城邦

风起时，你和满地无根的荒草一起南逃

你和你的家，像另一双南飞的大雁

努力拍翅啊，在天上

划出了最为凄凉的一个人字，你还在襁褓中

还在用最为纯净的眼睛望着世界，

但是你的家，已经在离乱中种下了一颗

家国的种子，无国哪有家？

所以你发誓：少小遭丧乱

下马草军书。所以你直到八十五岁

马上要告别这个世界了，依然

要坚持给孩子写下：“王师北定中原日

家祭无忘告乃翁。”你希望你的家

希望你的孩子依然把这颗家国的种子

深深哺育，死不瞑目，就像在

断桥边，你站立，你伤心却又坚定的写下：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

香如故。”